谎言 序章
正餐之前先来点开胃小菜
我的相机摔坏了。有一天，在酒店的大堂里，一个红色头发的姑娘从我面前走过，我叫住了她，再一次主动介绍自己。我对她说：“我认识你，我永远都记得你。那是在槟椥的渡口，我为你和你的爱人照过一些相片。”有那么一个瞬间，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，但很快就被笑容淹没，她点了点头，友好地邀请我一起坐下来喝杯咖啡。
我见过许多美丽的脸孔，随着年岁增长都渐渐忘却了，可我一直记得这个红发姑娘，她当然很美，但比她的美丽更深刻的，是那时她在美好爱情中绽放的灿烂姿态。我仍记得那次相遇，是几年前的事情了，当时我在西贡一家报社任职，偶尔会在休息日带上相机去周边的城市享受一次短途旅行。在一个返程的傍晚，我在槟椥的渡口见到了她，她穿着一条宽肩带的碎花长裙，红色的头发在夕阳映照下呈现别样光泽。这个画面依然在我的脑海里，晚霞在天空中流淌，汹涌的河水汇入海去，她和年长的爱人一同等候渡轮的到来，亲昵地依偎在他的怀里，时不时抬起头和他说说话，露出明媚的笑容。
这不免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，自从我来到西贡之后，只能通过信件和家人交流，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。相机里的胶卷还有一段空白，我想把它用完，于是我走上前去介绍自己，问是否能为她照相，她没有因为我的唐突惊讶，自然地答应了我的请求。她在镜头前很放松，她的爱人，一个高瘦的男人，肤色和发色都很浅，面容深邃却不失温和，有一种……神圣的感觉，直到现在我仍没有办法准确地形容这个形象。他有些拘谨，避开镜头要走到旁边去，却被她拉住袖子，最后在她的撒娇下妥协，由她搂住手臂。随即我按下快门，把这美好的一刻永远保存。我问她要了邮寄地址，约定等照片洗好就寄给她。
显然这段不经意的小插曲让她心情大好，后来在返程的渡轮上，她一直兴奋地和她的爱人聊天，而她的爱人，那个神圣的男人，则一直温柔地笑着，偶尔摸摸她的头发，或是在她额前印上一个吻。我用最后一段胶片照下了他们两个人在夕阳相依的背影。
目睹美好的爱情实在令我动容，回到家以后我迫不及待地把那些照片洗了出来，显影剂在相纸上发生作用，卤素沉积堆出模糊的色块，随着时间推移形成清晰的图像。我看着相片一张张显现出来，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实在不适合成为一对恋人。可他们十分相配，站在彼此身边熠熠生辉，由那一刻开始，我相信了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能冲破世俗的爱情，并固执地将这段记忆珍藏多年。
准备离开西贡的那一年，我收拾书房的时候在抽屉里发现了那张用掉我最后一段胶卷的相片，我一直以为我已经把所有的照片都寄给了她，没想到却遗漏了这一张。为了弥补这小小的过错，我抽出时间写了一封信，附上这张照片寄去她给我的地址。但在一周之后这封信被退了回来，邮递员说那个地址已经住进了另外一家人，之前的住户已经回法国去了。
后来我也回到了巴黎，终于和家人团聚，我依旧在报社工作，依旧会偶尔在休息日带上相机出游。平静的日子里时间流得很快，在西贡经历的过往逐渐离我远去，我不常去回忆在那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，直到再次遇到她。
她长大了，和我记忆里的那个姑娘很不一样，旧时的稚气已经消退下去，五官变得更加立体，呈现出一种富有侵略性的美丽。但这种不同其实更多来源于气质的改变，那时我在她身上见到的明媚和朝气一点也不存在了，现在的她就像一颗失去光彩的珍珠。
我不知道这种转变是怎么发生的，于她而言我只是一个为她照过相的陌生人，她没有理由向陌生人透露自己的隐私。可我只是想让她开心一些，便在落座点完咖啡之后，主动提起了照片的事情。
她的眼睛骤然亮起来，但很快她意识到不妥，装作若无其事地抽了一张纸巾，抿掉嘴唇上多余的口红。当她做完这些无谓的事情，那种复杂的表情就又在她脸上显现了。我没想到她会是这样反应，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，只能任由这怪异的沉默蔓延。
“好吧，谢谢你。”她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，并把现在的通信地址告诉了我，只是她的回答和脸上笑容都十分勉强，似乎是不太愿意提起这件事。
我猜这大概与她的爱人有关，但我也不想再深究了，造成这样的的局面实在让人很不好受，我的初衷只是将那张遗落的照片送回给她，没必要再去关心其他的事情。
侍者将咖啡送到了我们桌上，这真是太好了，我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掩饰尴尬。放下杯子时，我看到她夹起一块方糖丢进杯子里，白色方块落下去，溅起棕色的水花，接着她又夹了好几块，还放了两个奶球。幻想中的甜腻已经让我的喉咙开始发干，眼见她又夹起一块方糖，我立即出声打断她的动作。
“怎么没见到你的爱人？” 这绝对是我问过的最糟糕的问题，问句结束的当下，她终于停止了这无意义的浪费，那块方糖因她松开的手掉回罐子里，她抬起头，定定地望着我，失焦的双眼里没有任何的光，“你们……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？”
她悻悻收回了手，拿起金属勺子搅动那杯糟糕的咖啡，声音不安地颤抖： “我……我已经和他分手了，就在……在离开西贡那年。”
“真可惜，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呢？”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应该再问下去了，但我的嘴巴远比大脑反应更迅速，毫无顾忌地逼问她
她没有回答我，继续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，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街道。
“那不重要。”她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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